亭子坳古道,自歲月深處蜿蜒而來,。
它匍匐于湘東南邊陲,、羅霄山脈中段、井岡山西麓的炎陵縣壟溪境內(nèi),,自古以來就是高寒山區(qū)牛古仙(牛塘,、古塘、仙坪三個村莊,,現(xiàn)已合并為新“仙坪村”)通往外界的交通要道,。
它依山脈蜿蜒前行,涉深澗,,探幽谷,,登絕頂,海拔落差達六七百米,,是名副其實的“陡坳(方言:陡坡之意)”,。舊時民諺云:“路無三尺直,地?zé)o三尺平,,下山踢后腦,,上山啃腳跟,。”因半山腰處坐落著一座涼亭,,山民們便將古道命名為“亭子坳”,。涼亭周邊還屹立著幾棵虬曲蒼勁的楊梅樹,每逢端午時節(jié),,鮮紅誘人的果實在山風(fēng)中動情搖曳……
亭子坳古道湮沒在滿山蒼翠之中
(一)
亭子坳古道起始于何年何月,,何人所修,已經(jīng)無從考證,。
相傳炎帝時期牛古仙地區(qū)就有人類活動的痕跡,,但由于屢遭天災(zāi)兵禍,至元末明初,,已民生凋敝,、人跡罕至。明清之際,,大規(guī)模的閩粵贛移民遷入本縣,,插草為標(biāo),拓荒開墾,。牛古仙地區(qū)也在此時逐漸形成了原生態(tài)的客家自然村落,。
其實這里是廣袤的原始森林,莽莽蒼蒼,,野獸成群,。拓荒者們在此狩獵耕種,繁衍生息,,沿著前人的足跡踏出一線鳥道,,往南與本縣策源、水口,、中村等地相連,,往北與龍溪、縣城相通,,并經(jīng)坂溪,、石洲、大院與湘贛驛道相接,。在過去的歲月里,,老一輩甚至從這條古道出發(fā),“一根扁擔(dān)五尺長,,過了桂東過桂陽”,遠涉廣東仁化,,往返一趟歷時大半個月,,挑運食鹽,養(yǎng)家糊口。
無法考證清康熙五十一年任酃縣(炎陵舊名,,下同)知縣的張瑤是否吹過亭子坳的山風(fēng),,沐浴過亭子坳的綠浪,領(lǐng)教過登山時的艱難險阻與疲憊虛脫,,但他任內(nèi)所寫的《山行二首》用于描摹此處卻再合適不過了,!
其一:
崱屴峰頭石徑斜,危巖隨處有人家,。
青蒼繞繚千章樹,,紅紫凋殘萬本花。
夾道山泉流水亂,,隔林野鳥叫聲嘩,。
最憐楓葉經(jīng)秋夜,一帶飛霜映晚霞,。
其二:
歸鞭曉起渡溪流,,步入層巒頂上游。
家在山中茆屋穩(wěn),,路逢欹處輿人愁,。
凌虛細問猿猱徑,策杖閑尋麋鹿儔,。
簫鼓一聲林木振,,綠波紅葉兩悠悠。
風(fēng)塵擾擾,,路途迢迢,。亭子坳承載著牛古仙客家村落與外界溝通聯(lián)絡(luò)的重要使命,也見證了地處荒涼,、偏遠山區(qū)的先民們征服自然,、繁衍生息的艱辛歷程。作為古代交通的重要遺產(chǎn),,像一顆文明的活化石,,遺落于山野之間。
(二)
亭子坳,,一頭牽引著遠方的山長水闊,,一頭牽引著客家山寨的人間煙火。走近它,,便能觸摸到山村生活的跳動脈搏,。
“逢圩去喲!”每到特定的圩日,,一聲吆喝,,山民們便趟著露水,,帶著憧憬出發(fā)了。他們?nèi)齼蓛?,或肩挑,,或手提,把平日里積攢的山貨帶到集市上去“碰碰運氣”,。去時下坡,,步履輕松,歡聲飛上了云朵,,笑語順著溪水流淌,。
待到太陽偏西,山民們又有說有笑地從集市上往回趕,。他們用售賣山貨得來的有限零錢,,換取了房檐之下一家人的生活情味,亦換回山居歲月里的那些苦樂時光,。
從壟溪太平嶺腳下,,沿著清清小溪過了西坑,穿過下土壘漫長的斜坡路,,四十分鐘后再過了金溝灣的田壟,,就開始穿越山里無人區(qū),攀爬更加狹窄,、幽靜,、陡峭、陰森的山路,。
開始是一段彎彎的小石頭路,,盡頭有一眼清澈甘甜的泉水,那是大山的饋贈,,特意為長途跋涉的人們準備的,。喝幾口甘甜的泉水,再沿著山脊近乎垂直的古道往上爬,。一路爬,,一路歇,再雄壯的漢子也要累得氣喘吁吁,。爬了約半個小時的陡峭山坡,,穿過一小段平路,又進入陡坡,,再從一棵橫逸斜出的楊梅樹下穿過,,迎面就是古道的標(biāo)志——一座涼亭。
這是一間供路人歇腳和遮風(fēng)擋雨的泥瓦房,,道路從其中間穿過,,兩邊枕了一高一矮的兩根杉木當(dāng)作條凳,。杉木已經(jīng)磨得溜光,像古玩盤出來的包漿,,無聲地述說著歲月的久遠。
涼亭里歇了腳,,其實古道還走了不到一半,。山上古木參天、遮云蔽日,,傍晚不知名的鳥獸發(fā)出怪異的聲響,。山民們又饑又累,回頭一望,,紅彤彤的太陽快墜下山去了,,趕緊趕路吧!
此時,,已經(jīng)趕在前面山頭的挑擔(dān)后生,,扯著嗓門在唱:“揩擔(dān)阿哥走石階,扁擔(dān)籮索是招牌,。放下?lián)腿刖?,縣官老爺唔當(dāng)啀喲……”
歌聲悠悠,在寂靜的山谷間回蕩,,羞紅了天邊的晚霞,。
然而,當(dāng)山村的寧靜被打破之時,,古道上便不再有悠揚的歌聲和歡樂的笑聲,。
當(dāng)年,作為井岡山革命根據(jù)地的核心組成部分,,土地革命的烈火熊熊燃燒了整個酃縣,。從古道上回來的人慌慌張張地報告外面的形勢,并不時傳回革命火種星火燎原的消息,。后來這里也建立了蘇維埃政權(quán),,整個山寨都接受了血雨腥風(fēng)的洗禮。
在革命感召之下,,山里的眾多英雄兒女都參加了戰(zhàn)斗,,他們有的在鄉(xiāng)親們的殷殷囑托之下離開了家,有的則是半夜里瞞著家人義無反顧地穿越亭子坳投奔紅軍而去,。這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,,鄉(xiāng)親們等了一年又一年,古道邊的杜鵑花開了一茬又一茬,,都沒有回來,。他們幾乎都犧牲在革命的槍林彈雨之中……查閱史料,,當(dāng)年居民不足千人的牛古仙,記錄在檔的革命烈士就有百余人,。
彎彎的亭子坳,,至今還記得他們離家時的堅定身影,烙印著他們行色匆匆的英雄腳印……
(三)
亭子坳,,無疑也是一條命運抗?fàn)幹贰?/p>
上世紀60年代的一天,,正值大年初一。家里備了菜肴,,正準備吃飯,,母親卻發(fā)現(xiàn)兩三歲的我大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。來家里做客的舅舅剛盛了一碗香菇木耳湯,,見此狀況,,扔下筷子就背著姐姐往醫(yī)院跑。
舅舅趕在前頭,,爸爸收拾了一點東西,,緊隨其后。
舅舅背著姐姐,,一口氣趕了十幾公里山路,,氣喘吁吁地趕到公社衛(wèi)生院時,醫(yī)生說這孩子命大,,晚來一步就沒得救了,。
然而,我的第二個姐姐卻沒有那么幸運,,同樣是腦膜炎發(fā)作的她,,還沒有背出亭子坳,就不幸夭折了,。類似的痛心之事不知上演過多少回,。當(dāng)難產(chǎn)的孕婦,患病的嬰兒,,重傷的農(nóng)夫,,中風(fēng)的老人……一個個把最好的救治時機耽擱在這崎嶇山道之時,家屬們只得坐在亭子坳上痛哭一場,!
我十來歲去鎮(zhèn)里上高小,,稚嫩的肩膀上挎著一個洗得發(fā)白的背包,里面裝著課本,、大米和干菜,,與小伙伴們第一次在涼亭里歇腳時,被墻上的涂鴉吸引了。不知何人從何處抄來一聯(lián),,用木炭歪歪扭扭地涂寫在斑駁的墻壁上,,像是專門給幼小的心靈進行人生價值啟蒙:
走正路一條,誰肯甘心落后,?
奔前程萬里,,我愿捷足先登。
古道既險且美,,古木參天,,亂云飛渡,流水潺潺,,松濤陣陣。春天雨過天晴,,那滿山滿谷的煙霧就像一幅幅精彩的水墨畫,,常常讓我看得如癡如醉。夏天里歡快的蟬鳴和古樹上松鼠的嬉戲,,惹得小伙伴們常駐足觀望,。最美的還是冬天,漫山的雪景,,讓人仿佛行走在童話世界里,。但冰雪天也是最難走的,一不小心,,腳下一滑,,“唆”的一聲,行人就可能滑入山谷深淵,。
一個人行走時,,小路靜得出奇,總幻想著狐仙鬼怪出沒,。尤其是陰雨天氣,,濃霧籠罩下來,陰森森的讓人膽戰(zhàn)心驚,。直到過了涼亭,,從楊梅樹下穿過,再往下走就能聽見金溝灣一帶人家的雞鳴狗吠,,心情才放松不少,。
上學(xué)。放學(xué),。每周兩次往返亭子坳,。幾年下來,求學(xué)的農(nóng)家子弟們都從稚氣未脫的孩童成長為青蔥少年,。這一條彎彎山路,,早已悄悄蜿蜒上他們的青春,;這一段艱苦的“爬山歲月”,也讓他們的人生步履變得更加堅定和從容,。
付出沒有白費,,亭子坳古道不斷走出賢能之材。率先從這里翩翩走出的,,便是接受“五四運動”洗禮,,走上科學(xué)救國道路,成為我國早期的鐵路工程專家的周樹吾先生,!隨后,,博學(xué)多才的周定一教授拜別亭子坳,先后在西南聯(lián)大,、北京大學(xué)任教,,后又被聘為“中國社會科學(xué)院學(xué)部委員”,成為我國著名的語言文字學(xué)家……
近幾十年以來,,不斷有山寨子弟跳出農(nóng)門,。他們帶著濃重的客家鄉(xiāng)音走出亭子坳,有的到了省城,,有的到了京城,,有的到了珠三角,還有的遠渡重洋,,開啟新的人生之旅,。
(四)
亭子坳,亦常深鎖在重重迷霧之中,,一如山高路遠,、信息閉塞的牛古仙長年籠罩在貧窮落后的陰霾里。
勤勞的祖輩,、父輩們也曾滿懷希望地開荒造林,、種植藥材、種植果樹,,開發(fā)經(jīng)濟林,,但終因交通問題,難于運出大山,。山民湊了幾句順口溜,,成了落后狀況的真實寫照:
樹在山上朽,水在山下流,。
礦在腳下埋,,人在山中愁。
隨著時代的發(fā)展,亭子坳古道愈發(fā)顯得蒼老了,,像一頭老黃牛,,每走一步都氣喘吁吁。
母親常?;貞浧鹩啄陼r跟隨大人背木頭的情形:從牛古仙的粗江,,經(jīng)艱險的亭子坳古道,背到下土壘,,瘦弱的肩膀不知磨破了多少回,,新的傷口疊加在老傷口之上,腫起來像一塊饅頭,。每談及此,,母親總免不了發(fā)出一聲沉重的嘆息。
或許與此有關(guān),,山寨里的青年男女與外界通婚的幾乎很少,。本村的女孩子大都想嫁出大山,嫁得越遠越好,,以此改變?nèi)松拿\。而山外的女孩子幾乎沒有一例嫁到山上來,。
我曾在大學(xué)期間寫過一首故鄉(xiāng)的詩,,其中有一句“姐姐飛針走線/把出嫁的路縫得很長很長……”后來讀到這里時,鼻子一酸,,差點掉下淚來,!
上世紀70年代初期,不甘落后的山民們歷時三年,,一鋤頭一鋤頭地從山里挖出來第一條公路,,然后用板車將公糧余糧運到三口壟,將松木,、杉木,、楠竹運送到三里亭木材收購站,開始與貧窮進行抗?fàn)帯?/p>
每周兩趟,,連續(xù)走過七年之后,,我終于從亭子坳里走出了農(nóng)門,進城上了大學(xué),。隨后的十幾年間,,亭子坳卻開始冷落,然后迅速荒蕪,。
與此同時,,山寨里迎來了可喜的變化。經(jīng)過幾代人的努力,終于將牛古仙打造成為“全國優(yōu)質(zhì)黃桃之鄉(xiāng)”的主產(chǎn)區(qū),,并享有“仙山,、仙水、仙果”之美譽,,吸引省城和央視的記者多次前來探秘,。
2010年前后,鄉(xiāng)村公路開始硬化,,一些人家建起了洋房,,多數(shù)人家都開上了嶄新的小轎車。特別是隨著“鄉(xiāng)村旅游”的發(fā)展,,城里來鄉(xiāng)下攝影采風(fēng),、觀賞桃花、采摘黃桃,、旅游度假的人絡(luò)繹不絕,。
亭子坳卻漸漸湮沒于歲月的風(fēng)塵之中。
好幾回,,我想再穿行一次亭子坳古道,,再親近一下那里的山風(fēng),再品嘗一口那里的清泉,,再感受一下那里的深邃幽靜和鳥語花香,,鄉(xiāng)親們立即反對說:路濕了(方言,意為“雜草和灌木叢生”),,走不得咯,!
(五)
又一次離開家鄉(xiāng)回城。遠遠地透過車窗望向亭子坳,,那里已經(jīng)一片蒼翠繁茂,,全然湮沒了古道的痕跡。現(xiàn)代便捷交通給山民們帶來的新生令我欣喜,,可那曾經(jīng)忍辱負重的亭子坳古道也讓我依依不舍,。遠遠地凝望著,漸行漸遠,,直至它消失在我的視線里……
魯迅先生說:“世上本沒有路,,走的人多了,也就有了路,?!逼鋵崳郎显疽灿性S多的路,,但沒有人走了,,也就沒有了路,。就像亭子坳古道,遍布楠竹,、荊棘,、楊梅樹,或者雜草叢生,,年復(fù)一年,,復(fù)歸為森林的一片,無跡可尋,。
那千百年來默默為山民充當(dāng)交通要道的亭子坳,,那無數(shù)次目送紅色土地上的英雄兒女奔赴革命洪流的亭子坳,那為客家山村引入知識文明與時代新風(fēng)的亭子坳,,那承載著農(nóng)家子弟童年歡笑,、少年求學(xué)艱辛的亭子坳,那牽引著游子們千絲萬縷的思念的亭子坳??!
恍惚間,那春天里滿山滿谷的煙霧,,再一次迷蒙了我的雙眼,;那彎彎曲曲的亭子坳古道,又一次在我的心頭延伸,,蜿蜒……
那在歲月里遠去的亭子坳喲,!